应是墨染云间雨,恰似惊鸿堕影尘。

薄暮沉音

• 时钟走到“01:00”,我拉开窗帘,三根做成花藤状的黑色指针顿时被泼洒了一屋的月光镀上银色细边。

• 我猫着腰,把呼吸声压到最低,开门出去,沿着走了不知多少遍的隐蔽通路绕过几个弯,最终站在了MBCC大楼后方的一小块空地上。

• 到现在为止还不能真正称得上自由,但至少不用再像摸黄花大姑娘房门的淫贼一样鬼鬼祟祟的了,于是我挺胸抬头大步走向远处的建筑废墟。

• 此地是我几天前外出归来时无意中发现的,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作何用处,外部损毁严重,几乎只剩钢筋框架,零星挂在上面的水泥块露着石棉,像被野兽抓伤后皮肉翻卷落下来的人脸。

• 我从地上堆叠的水泥碎块中艰难寻找着落脚地,过了几分钟才进入建筑内部——它已经失去了任何遮挡风雨的功效,月光溜进这里可以畅通无阻,地面上散落着几块小碎石和木板,目之所及都是无言却深浓的悲哀。

• 现在站着的地方应该是正门,因为楼梯对着我,同样是又开裂又露钢筋。但我不在乎,拾级而上,一直向上走去。

• 楼顶的穹盖不知道变成了脚下哪一部分碎块,但这一楼层的地面还很牢固。我向前走了几步,背靠最粗的承重柱坐下,内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 有天禁闭者暴动,我忙着抓人和写报告,一晚上没停笔。写完一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应该准备休息,结果不知道心里哪块血流堵塞了,猛地窜出一种悲凉的情绪来,瞬息间把我按在座位上不得翻身。

• 伤感攫住了我的心脏,积压良久的压抑溶解在潜伏于房间角落里的无形恶鬼身体中,缓缓上前,撕开了一切伪装。

• 这个恶鬼叫“狂厄”。

• 我没有任何不适感,但就是觉得呼吸困难。想想禁闭者看我冷漠的眼神,想想把自己关进跟豪华监狱没两样的办公室里昏天黑地工作的孤独,再想想那个可恶的把我粗暴唤醒的金发女人,顿时觉得人生路两边忽然塌方,把本就没修好的豆腐渣和我一起埋在了腥臭的狂厄结晶下。

• ——拜托,我真的不适合在末世生活,我对这里的一切玩意儿都过敏。

• 睡是肯定睡不着了,可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我都怕我自己突发颅内高压掀开窗户往下跳,那可真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 算了,出去转转吧。我拿起外套穿上,推开门往外走,为了不让监控拍到绕了好几个圈,差点迷路,不过好在还是走到了门口。

• 出来是出来了,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索性把一切都交给双腿,任凭它们想去哪我就跟着去哪。

• 最后我在一栋烂得基本彻底的建筑前停下脚步,至于为什么会来这里,大概率是出于想看看这破楼烂成这样为什么还能屹立不倒的好奇心。

• 绕过已经发青的水泥块堆,走进危楼内部,我立刻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眼角泛起泪花,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楼梯,踏上去的一瞬间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 危楼不塌哪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的身体素质出奇的差,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 还是回去吧?万一碰见死役怎么办?

• 这个念头一出就被我打消了。好不容易有点个人时间,在哪待着自然是我的自由;更何况,崩坏成死役也不怎么差,至少不用工作了,这点就比什么都好。

•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天花板不知飞哪儿去了但是地板非常牢固的顶层,我挨着最粗的承重柱坐下,抬头望天。

• 都这个点了没想到还有飞鸟,扑棱着翅膀向一个方向去。看着它们,我心里突然就堵得慌。

•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在我眼前飞?难道是在炫耀你们有自由?

• 心里越来越涨得难受,我赶紧低下头去,可是越想越觉得那群鸟都在嘲笑我是个傻缺。

• 等到它们飞走,我的心境也终于平和了下来——无论怎么说,这儿没人,安静得非比寻常,能让我缓缓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 待了一会儿心情好多了,于是我原路返回,依旧用绕圈圈躲过了监控,进屋洗漱睡觉,明天估计又得鸡飞狗跳。

• 后来我就常去了,绕路的水平练得炉火纯青,下水道的老鼠看了估计都要连夜前来拜师。而承重柱也成了我发泄的最好物件,不用别的,只消往边上一坐,用力靠上去,顿时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连眼前朽烂不堪的世界也仿佛熠熠有生机了起来。唯一不足的是头上老有鸟群飞过,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用它们的自由来提醒我:我生来不在罗马,还得一来就给人当牛做马。

• 我照常叹了口气,随心哼着不知在哪里听到的曲子,结果几个音符刚脱口,就听见楼下一句压低的呵斥:“谁在那里?”

• 月黑风高,这句话对我的打击不亚于往MBCC门口扔狂厄结晶,吓得我登时一个激灵全身酥麻,赶紧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想下楼,结果没看见旁边松动的地板。

• 我就这么掉了下去,面部与碎砖块正碰,疼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半天好不容易有了点神智回笼,刚想爬起来,结果一架盾牌就靠在了我的颈侧。

• “别动!你是什么人?”这是一道男声,很沉,很沙哑,有种颓废的魅力。

• “我……”

• 盾牌上有很多伤痕,可见其主人变故频发的生活——此时主人就站在盾牌后低头看我,颀长魁梧的身量挡住了大多数照向我的月光,一身黑色特遣队制服配泛着金属光泽的护甲,头发很长,粗略估计到了后背处。

• 实在是光线不好,我只能勉强看出这些,至于他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则一概不知。

• 盾牌靠近了我的颈侧——明明是盾牌,边缘却锋利得堪比军刀,难道他还能靠盾牌杀人吗?

• “别冲动——我是MBCC的局长,你是FAC特遣队的是吧?你应该听说过我们吧?”

• 此言有效,盾牌收了回去,他也后退几部,我得以从地上爬起来,一起来就发现了不对劲——我的鼻腔和上颌处温热一片,用手一抹,猩红色在我手心绽放开来。

• 他张皇起来,翻找着衣兜,最后掏出一包纸巾塞在我手里。

• “谢谢。”我处理好流血的鼻子,抬头看他,角度一换,他的脸得以在我的视线里完全展现——五官骨骼线条颇为锐利,剑眉星目却一股阴沉,下颌骨像是用雕刻刀塑出来的,一道“x”形伤疤横处其上,交点处于鼻梁,蔓延了他小半张脸。

• 随便怎么说吧,反正就是个刀疤脸帅哥,大帅哥。

• 他原来是一头黑发,前额两绺挑染成白色,对比不可谓不强烈,但放在他身上却合理了起来。

• 似乎是被我盯得有点不自在,他转过脸去:“MBCC的局长大人怎么有闲心在烂尾楼里待着?”

• 语气很不善,仿佛我是他什么仇人,但我跟他明明从来没见过。

• “您过誉了,我只是个被人当机器用不得不连轴转的可怜人,来这儿纯粹是因为失眠。”我拔出被血泡透的纸巾,重新塞了一张进去。

• 此言一出,他瞬间就变了神情,不再和刚才一样蕴含着若有若无的抵触了。

• 我接着说,“我经常来这儿,但是之前好像没见过你。你是禁闭者?还是普通人?”

• 他没答。我知道我猜对了,又或者说白费口舌——辛迪加可没几个普通人了。

• “既然我已经自报家门了,阁下可否也跟我交换一下姓名?”我试探道。

• “迪蒙。”他比我想的爽快。

• “好的,迪蒙先生。”

•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 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我能猜出来绝对不算好,鼻孔里堵着染血的纸巾,衣襟上也洒满了血,整张脸因为坠落染灰而脏兮兮的。

• 他眉头微皱,但好像不是在嫌弃我,于是我便扫视起他来。

• 然后就看见了他盾牌底部沾染的血。颜色还是鲜亮的,说明刚杀完人没多久。

• FAC这么晚还出任务的吗?那看来我受到的剥削还是可以忍受的。

• 然后我们相顾无言,月亮也下沉了一段,在月光由我这边偏向他那边时,他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 我也该回去了。我沿着另一方向前进,绕了好几个圈子回到了房间,草草洗漱后躺在床上。

• 他的名字好耳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

• 记忆碎片走马灯似的播放起来,停在一张报纸的剪影上,内容逐渐清晰。

• 我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 迪蒙?那不就是迪蒙.谢尔德,杀害养父和十一名议员的前FAC特遣队长、让无数权贵视之如洪水猛兽的亡命分子吗?!

                                                  ♟

• 我懊恼了一天为什么没能把他当场控制,因为今天报纸送进来,头条就是某议员被迪蒙所杀。

• 十二这个数字难道有什么吉利的意味吗?他这样杀到底图什么呢?

• 当然我其实没什么感觉。我跟新城议会打过交道,深知里面的人是什么德行——但这跟他杀人没关系。

• 议会早上来了三波人,官腔打得像播音员,内容无一例外是要我赶快抓人交给他们审讯。我问了他们一些迪蒙的基本信息,深受震撼,问起死者生前的行径时却只得到了一句“您没有权限得知此事”。

• 绝对有问题。

• 好不容易送走了让人吃不下饭的客,我回到办公室关起门来思索对策——就我昨天的观察来看,迪蒙其人绝非是短时间内能拿下的主儿,就算是出动卓娅这样战斗素质精湛绝伦的禁闭者,结果也要打个问号;但军令如山,命令又不得不完成。

• 夜莺敲门进来询问指示。她翠绿的眼眸里盛满对我的担忧。

• “别紧张,我有对策,但需要时间。”我对她一笑。

• 夜莺是目前为数不多对我不抵触甚至还对我颇为关怀的禁闭者,原因则很有可能是责任心。尽管通过审讯我一个个敲开了他们的心门,但毕竟还是太慢了。

• 我这句安慰成效不大,她依旧忧心忡忡,“您可能不了解新城议会的一贯做派,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 “猜到了。他们的官腔能把我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

• “不……算了,我发些资料给您吧。不过不用害怕,我们都会竭尽所能保护您。”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身出去了。

• “好。”她这么一说我也好奇了。

• 几分钟后我拔掉了电脑的电源插头,把自己深深埋进座椅里。

• 这是在开玩笑吗?这不应该是辛迪加的新闻吗?高纯度的贪污、剥削、暗杀、陷害等一系列彰显其人底线的恶劣事件居然是一段时间内的常态,那他们又有何颜面对辛迪加指手画脚?

• 人心果然比狂厄更恐怖。

• 月亮如期而至,但牛奶一般的光芒根本遮不住地上的烂污种种。我从差点压塌的椅子上起身,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 但前提是迪蒙得赏这个脸。

• 七扭八拐轻车熟路,出了门又进了门,往上爬两层,他果然在,换了身休闲服,身上有几道伤在流血,靠柱子坐着,阖眼小憩。

• “嗨。”我试探着打招呼。

•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谈不上有什么情绪。

• 我往他身边走去,靠着他坐下,他依旧一动不动,不过好在没起身离开。

• “我有大事跟你说。”

• “请。”

• “FAC和新城议会来人了,要我把你抓回去受审。”

• 他的脸色僵了一瞬,旋即恢复阴沉模样,“所以你想怎么样?”

• “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 “……什么?”他一下就坐了起来。

• 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惊诧,绝不打折扣的那种。但是我句句真心实意。

• “我知道有些新城议员私底下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对他们并不信任。现在我想了解你为什么要杀人,如果跟我想的一样,那我可以尽力保护你。”

• “你的想法?”

• “他们把你逼到了这份上。”

• “你有什么资本帮我?”

• “MBCC是第九机关的直属下辖机构,我是兰利的人,没人敢动我。你应该也知道第九机关吧?”

• 他没说话,我知道我的迂回战术起了效,于是趁热打铁,“我没别的想法,只是想了解事情原委。如你所见,我没带武器也没有作战能力,要是想做什么,你完全可以杀了我。”

• 其实我心里没底。他不是我管辖的禁闭者,也就意味着没有枷锁,万一哪句话刺到他了起来给我一拍,我连哭都找不到地儿去。

• 昨天我踩空掉下来的天花板又垮了一块,碎砖石和尘土像蜘蛛网一样落了下来。

• 他整张脸沐浴在柔光里,嘴角却依旧绷成一条直线:“我凭什么相信你?”

•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看来需要软硬兼施了,希望我的态度足够硬,“不瞒你说,新城那边为了抓你派出了很多精锐,你未必有全身而退的胜算。在我这儿你可以跟普通人一样,在他们眼里那里,怕是活着身上就烂了。”

• “那——你为什么帮我?”

• “我看不惯有人搞公然欺凌,而且我现在负责抓你这件事。我有权利根据事情原委判断任务是否合理。”

• 我们很默契,同时陷入了沉默。

• 两根钢筋落了下来,带着一大片碎沙。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他们的结局大都不怎么好。”

• “哦?怎么样?”

• “死了。死的很惨。”

• “……那什么叫我这样的人?”

• “抱着毫无意义的善心。”

• 他终于松动了,一晚上的“策反”没白费。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等待着他的下文。

• “我可以告诉你来龙去脉,但一天只能说一个片段。”

• “那我们每天晚上就这个时候见?”

• “对。”

• “那就来吧。我保证不插话。”

• 他深吸一口气,“我在辛迪加生长,亲生父母是很常见的底层人,所以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后来他们死了,我成了街头混混,不久后被新城议员亚伯.谢尔德领养,他是个很好很正派的人,为数不多有心可言的人。他给我提供吃穿和教育。他还有个亲生女儿薇拉,同我很亲。当时我的家庭很和谐,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 “后来我做了FAC的特遣队长,因为忙于工作不怎么回去,也不知道当时出了多少变故。直到有一次,亚伯发表关于废除《辛迪加治安条例》的露天演讲,被狂厄武器伤害,崩坏成了死役,我只得开枪打死了他。新城议会,那些蛆虫说我害死了他,我居心不良,安了一大堆罪名,不停追杀我,我只能一边逃命一边收集情报,找机会向他们复仇。”

• 短短几句话浓缩了他小半生的沧海桑田。我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却无比愤怒,“问题太多了,他们不觉得自相矛盾么?亚伯是那些议员害的吗?”

• “是。”

• ”于是你开始杀害议员,第一次是在……”

• “八年前。”

• “也就是说你这八年饱受煎熬?”

• 他轻轻点头,神情依旧阴沉,不知有没有感情波动。

• 我的心里如同压上了万钧重物,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 想想都觉得痛苦,他作为直接当事人,又是如何过的?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事,凭什么就要四处躲藏甚至要常面死亡?新城议会在让我抓这样一个深刻见证他们卑劣之处的人,可曾有过一分一秒的后悔?

• 也不知怎的,天上忽然就起云雾了。月亮被轻纱挡住了面庞。

• 我们都没说话。

• 最后他低声道:“回去吧。”

                                                ♞

• 我跟议会来人说我需要时间,并且给出了模糊的搜寻成果,营造出一种抓捕有望的假象。

• 即使送客比第一天容易了些,我也还是觉得腹中难受,盯着午饭怎么也没有拿起筷子的想法。

• 一个鸡腿被放在了我的餐盘里。我抬头一看,是刚找到我并在我对面落座的夜莺。

• “你这是做什么?”

• “我看您心情不好。”

• “这跟我心情好不好没关系,拿回去!我吃不下。”想起迪蒙的话,我有点烦躁。

•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握住我放在餐盘两边的手,“没关系的,如果有话可以随时跟我说,不要瞒着,会憋坏身体。”

• 我的心顿时就软成了一滩水。

• 最终那个鸡腿还是给我了,饭后我把她拉去办公室,斟酌了半天词句,最终如是告诉她:“我看见了迪蒙。”

• 她差点跳起来,神情立刻绷紧:“什么时候?在哪里?您最近不是没什么外派任务,也没外出吗?”

• “我昨天晚上做完了工作站在窗台上随便看看,就看到了他的身影。虽然很小,但我看清了,跟议会给的照片一样。”

• “那我们需要部署抓捕了。”她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 “别。他出现在MBCC附近肯定是有原因的,说不定是在策划什么。”我赶紧按住她的手,“他是非常强力的禁闭者,咱们出动精英都未必拿得下来。现在只能见招拆招找机会,要不然两边都不好交代。”

• 她叹了口气,“局长,您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 “再等等。我有办法。”

• 好不容易等来了夜晚,我立刻拿着从医务室要的药品和绷带冲出MBCC直奔烂尾楼,他还在老地方坐着,见我来了,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 “嗨。”我也顾不上形象什么的了,往他身边随心一坐,东西塞给他,“咱们继续。”

• 他很诧异,看看手提袋再看看我,得到这些都给他的肯定后沉默良久,最后开口问:“议会找你麻烦没有?”

• “每天都来问,不过谈不上找麻烦。”

• 他颔首,神色不明,随后开始讲。

• 这次比昨天短一些,中途掉下来好几块砖,好在没牵扯到我们。内容一言以蔽之——主角其人是新城议员,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尤喜嫖雏妓,在辛迪加的红灯区算是名声响亮的一号人物。就是他在迪蒙开枪杀死狂化的亚伯后大肆宣传说迪蒙如何如何有问题如何如何有内幕如何如何坏,搞得他还没来得及澄清就逃命去了。

•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的手指在发抖。

• “杀得好。如果接下来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那我会支持你潜逃,并提供物资。”

•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不怕被撤职?”

• “没什么好怕的。”

• 翻遍狄斯也就我有枷锁,我撤了禁闭者该起义了——当然,我肯定没能耐把他抓回去审问。

• 眼里的兴趣变成了一片晦暗。他任由我轻拍他的手,却低下了头去,不知在想什么沉重的事。

• 接下来我们依旧是相对无言,静坐到了路灯熄灭。

• 他轻轻推我一把:“你该回去了。”

• “那你呢?”

• “我无处可去,哪里都有监视。”

• • “也就是说你在这里住?”

• “算是。”

• 我心中一片酸楚,控制不住自己,猛地站起来向着门外跑去。一路上只听见风在我耳边舞蹈,根本顾不上其他。直到跑进大楼进了房间把自己摔在床铺上,碎了一地的思绪也没有半点消逝的迹象。

• 暴力自然是不好的,这点谁都知道;可在这个地方不用暴力还能怎么样呢?

• 他没得选。可能我们都没得选。

• 我草草洗漱,然后把自己闷在了被子里,天边泛起白光才勉强睡着。

• 第二天议会没来人,我松了口气,例行完成任务后等着天黑,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 走廊的灯关了,夜莺探头进来祝我好梦,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跳起来往外跑,还拿了一大盒今天出去买的巧克力。

• 他已经处理好了伤口,看见我时好像笑了一下——这说明他已经渐渐接受我了。

• 我坐在他身边,把巧克力递给他。

• “什么?”

• “巧克力。我今天看见就买了,一起吃。”

• 他皱着眉,看看包装简朴的盒子再看看我,就是迟迟不动手,最后还是我拿了一颗剥了糖纸塞给他他才开吃。

• “今天何如?”

• 我马上就后悔问这句话了。他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 今天的奇人一言以蔽之——上辈子怕是卖过器官,这辈子对钱执着得要命,见到什么都想捞一手,承包工程、兴建学校,结果无一例外全是豆腐渣,没几年就塌得惊天动地,沾着血的钱也丝毫不害怕,全进了口袋。至于贪污则是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一日必备,还加税,活人压榨得差不多了就搞丧葬业,企图赚死人钱。

• “兴许这烂尾楼就是他修的。”我感慨道。

• 他没说话,低着头。

• 这次我需要早点回去,因为夜莺似乎已经隐约发现了不对劲。把巧克力盒塞给他,我一溜烟跑回了MBCC。

• 第三天依旧风平浪静,夜莺似乎也没觉得异常,算是我自己吓自己。当晚我去找迪蒙的时候天上起了阴霾,预示着第二天将会有阴雨天气。

• 巧克力他居然没怎么动,依旧是我和他分。今天的奇人一言以蔽之——种马,当之无愧的种马。光有迹可循的情人十几个,私生子二十多个,老婆头上的绿帽子能比肩摩天大楼,还对外宣城这个是他侄子那个是他外甥,并把他私生子立为继承人。只要是跟他有交集的年轻女人都被他伸过一手,有家室的也无所谓,女实习生更是难逃魔爪。他曾在被薇拉严词拒绝后恼羞成怒买凶杀人。

• “肾功能好强大啊。”我调侃道,心里却有些难过。

• 新城议会如果充斥着这种人,那普通居民该如何生存下去?

• “鼠辈而已。”他冷笑。

• 走的时候他喊住了我,却沉默了半天不说话,我就等着,最终等来一句:“如果我被你抓住,会立刻交给新城吗?”

• “不会,要先审讯。而且我怎么抓你?”

•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跟我道别。

• 第四天早上,夜莺很委婉地问我是不是最近在吃安眠药。我问为什么,她说晚上有时找我敲不开门。

• 我心里警铃大作,赶紧想办法圆谎,顺着她的话道:“对,我最近因为迪蒙的事休息不好,偶尔吃安眠药。晚上有时还是第二天早上和我说吧,要不然把你晾着不好。”

• 艾恩确实给我开过这个,但病因是头疼睡不着。夜莺点点头,好像不再怀疑了。

• 晚上我过去,迪蒙好像在等我,因为他这次是站着。我们和前两天一样,分巧克力讲议会百态。

• 今天的奇人一言以蔽之——想做帝王,而且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调钱给家乡搞建设,以此获得大量人脉,随后着重经营本地,把所有人都以“当地人”之名聚集起来,然后当国家治理。到了最后,该地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独立城邦。

• “对权利太执着可不是好事。”这几天下来,我已经把他们的事当黑色幽默听了。

• 走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腕,看了我半天,最终却沉默着起身离开了。

• 这是几天来他头一回比我走的还早。

• 第五天议会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我必须在一天之内抓到迪蒙,否则有的是办法让我消失。我看着他们竭力压抑的气急败坏,险些在会议上大笑出声。

• 夜莺的担忧已经溢了出来。我装作轻松告诉她没事,就回去工作了。

• 我一点都不轻松。我不能让迪蒙去送死,我也不能送死。这该死的世道,为什么要把心存希望的人步步逼到绝路?

• 晚上我照常去,装作无事发生,但没想到他居然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来了一句:“我跟你走。”

• “你说什么?”我差点喊出来。

• “议会的狗加强了对我的搜索,昨天我看见有人进了这楼。我觉得落在你手里好些。”

• “你……想好了?”

• “是。”

• 随后他照常讲起了奇闻。我心乱如麻。

• 今天的奇人一言以蔽之——心理扭曲,就好见血,经常亲自上街射杀人,随地吐痰能吊起来打,摸个钱包能判无期,还经常抓无辜的底层人屈打成招判死刑,然后把所有“死刑犯”集中到一起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无罪释放——当然,这人最后能不能逃出去则是个问题。

• “我希望有朝一日也有人这么对他。”我很愤怒,怒火烧过去后是深深的无力。

• 他一直看着我,神色我看不懂。走的时候他捏了一下我的手心。

• 一夜无眠。我翻来覆去想着如何达成皆大欢喜的结局,最后就变成了如何帮他。

• 最后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梦半醒之间只听脚步声纷杂凌乱,最后夜莺猛地打开门,满面惊诧,“局长快醒醒,迪蒙.谢尔德——他自首了!”

• 我腾地起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摔到了地上,也顾不得什么,赶紧爬起来简单洗漱整理后和她一道飞奔去大门。

• 他由几个禁闭者看守着,看见我进来也没什么别的表示。

• 我深吸一口气装作惊讶:“夜莺,向议会要有关于迪蒙.谢尔德的所有材料,我现在要单独和他谈谈,等材料来了再审讯。”

• 议会的眼线肯定已经发现他了。现在只能尽力稳住局面。

• 夜莺点头表示了解,把我们带到审讯室就关上了门。

• 我关掉了监控,“我的演技如何?”

• “还好。”

• “你不怕吗?”

•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 “也就是说你之前就想过自首?”

• “是。”

• “什么时候?”

• “和你相遇的第二天。”

• “那你——”

• “我想多和你相处一阵。”他的神情放松下来,往后一靠,如释重负。

• 我捏爆了手里的笔,笔油甩了我一脸。

• “和我?我有什么值得相处的?我局子里的禁闭者说我像是从盐卤里捞出来的。”

• 海拉的嘴真的堪比生化武器。我一想就觉得心里疲惫不堪。

• “没有。说来那烂尾楼我是无意中发现的,因为够偏没人发现。杀了最后一个渣滓,我没什么牵挂了,本想让自己静静,结果你就出现了。”

• “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呢?”这墨质量真好,我擦了半天也没弄掉。

• “不。如果有冒犯我向你道歉。我觉得你和我身边的人都不同,而且对我有善意,算是值得一交。而且就这样逃下去也不是办法,今天我不来自首,说不定过一阵子也会被抓住。”

• 没错。我轻叹一声。

• MBCC不是抓不住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我是不想他落网而已。

• “那接下来怎么办?如果我保不住你,如果新城议会一上来就要判你死刑呢?”

• 他凄然一笑。这一笑无异于往我心上插刀子。

• “我不知道。”

• 随后新城议会来人,态度强横很多,要求我立刻交人。夜莺拿出MBCC的办事流程严词相告暂时不能至少也得等十五天审讯完毕,结果他们差点掀桌子,好在临场发挥的我扮起执掌者还真有点威慑的味儿,硬气态度加上规章制度白纸黑字,他们就算再不满也不敢撒野,于是愤愤地走了,走之前对我一通敲打,我还没怎么着,站在我两边的夜莺和迪蒙倒是都黑了脸。

• 收拾完残局,夜莺带着迪蒙去牢房,他一直盯着我,好像有话要说,但还是像昨晚一样直到离开也没出口。

• 也由不得我细细思考了,夜莺拉着我去办公室,拿出一堆清洁剂在我脸上猛搓,我这才想起脸上的油墨还没完全卸下去。

• 就这样让新城议会看见?还是在气氛那么焦灼的时候?

• 要不是夜莺在这儿,我高低得大吼三声然后打开窗户往下跳——实在是丢不起那人。

                                                 ♚

• 接下来的审讯里,我了解到了恨不得把整个狄斯收进口袋的收集癖晚期患者、对狂厄和制造并驯化禁闭者热衷到就差没自己去黑环走一遭的科学狂人、各种金融手段用得风生水起凭一己之力拉大贫富差距的商业大佬等各路神仙,以此影射到新城议会甚至整个狄斯的上流社会,我突然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亚伯——动了蛋糕自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群疯癫中间夹了个正常人,不把他杀了,更显得自己下作虚伪愚蠢至极。

• 我正兀自感慨,忽然想到新城议会那边给过我一条手链,于是拿出来给迪蒙看。

•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这是我妹妹的。”

• “薇拉的?那你收好。”

• 十五天后新城就要公开审判他,没有周旋余地。我支着下巴望着他脸上的伤疤出神,心想如果这时候有人能来帮帮我们就好了。

• 帮手没影儿,他红了耳尖。

•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出声:“能不能跟我讲讲你的事?”

• “啊?”这话我始料未及。确定他说的是想听我的故事后,我忍不住苦笑一声:“我哪里有事好说?我失忆了,一切有关MBCC禁闭者暴动之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准确来说我只知道我是MBCC的局长,至于我到底是谁?天晓得。”

• “那你……”

• “我估计此生就这样了吧。在末世活着太不容易,哪有精力探究自己。有个活路能帮帮人就行了。”

• “谁说——谁说你此生就这样了?”

• 他的语气染着淡淡的怜惜。空气里浮起暧昧的甜。

• 错觉吧。我用力晃了晃头,把一切杂念逗甩开,但无论如何都忽略不了他眼里复杂的情绪。

• 奇怪是奇怪,但我挺高兴。他是为数不多对我抱有善意的禁闭者。要是MBCC上下全这样,那我做梦都能笑醒。

• 接下来的时间我除了跟他明审讯实聊天外还兼顾审讯其他禁闭者、应付新城的人,可谓是心力交瘁,但这事依旧毫无转机,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要在我眼前赴死了。

• 我急得坐立难安,他居然平淡了些,看我的眼神还渐渐不对劲了起来。

• “你怎么就能这么淡定呢?要被抓的是你不是我啊!”

• “就是……想了很多。”

• 这是什么回答?

• 不过好在峰回路转有了希望,在迪蒙将被移交的前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客,戴大檐礼帽穿黑色西装,打扮比后现代风绘画还浮夸,瞅着颇像街头的行为艺术家,要不是他第一句先自报家门说是第九机关的,我差点就让夜莺告诉他闲人免进了。

• “请坐,敢问有何贵干?”我心里燃起希望——他可能是代表第九机关来帮我的。

• 果不其然,帽子先生抬头一笑,“局长小姐,我谨代表第九机关前来向你提供一些帮助。”

• 兰利万岁!从今往后我将奉她为唯一指引,只有她的言语能决定我前进的方向!我在心里向她九十度鞠躬,随后竭力掩饰激动的心,与他商讨事宜。

• 其实很简单——我们照常出席审判,帽子先生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叫停。一言以蔽之,玩心跳,谁先认输谁倒霉。

• 但无论怎么说,给帮忙就是大好人。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送走了帽子先生,然后去安抚迪蒙。

• 然而他似乎根本不需要我安慰,神色自若,似乎已经接受了受审的事实。

• 我只能在心里给他点一屋子蜡烛,准备好一切可能用得上的资料,然后等待着即将打响一场硬仗的明天。

• “局长。”坐在一边的他突然出声唤我,“你对辛迪加有什么看法?”

• “没什么看法。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辛迪加人活得最辛苦,没人有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要是没有那该死的治安条例,你也不能落到现在这样。”我的语气和心情一样平静——我不是可怜辛迪加,而是不忍心看别人对被末世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可怜人妄加评判。

•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我是未曾有过目睹的奇物。

• 我放下手里的文件夹与他对视。

• 我不可怜他,他不需要可怜,但他需要我的帮助,需要哪怕只一刻的避风港,那我当然责无旁贷。

• “你似乎对禁闭者没什么偏见。”

• “大家都一样。”我的工作就是和他们打交道,要是有偏见,别说对他们做什么,我早就把自己别扭死了。

• 他长叹一声,“我不擅长感谢别人——在狄斯,只有我这样的败类活得长久。”

• 这就是我敢接近他并问出究竟的原因。迪蒙饱受恶意摧残,但并没有抛弃良知。这就比世上任何奇珍异宝都难得。

• “我也不需要你对我多么感谢。你就当职责所在吧。好好休息,明天是一场硬仗。”

• 我推开门,余光看见他盯着我,眼神依旧复杂。

• 不得不说他还算好相处,熟了之后我问他话他不抵触,我给他施加枷锁他也不抵触。还是那句话,如果人人都跟他一样,那我完全可以退休而不必有心理压力。

• 这行是极危职业,死亡率奇高无比,据说我前面还有十二任——至于他们都上哪去了?细思极恐啊。

• 我是不敢想,万一去查这事发现什么内幕,那MBCC就该迎来第十四任局长了。

• 第二天一早新城就派车来接我们,锃光瓦亮漆黑水滑,一看就是政府部门的车,格调比天际线还高。我让迪蒙走在我前面。

• 一路无言,我因为昨晚紧张睡不着而精神头不太好,半途他低声问我要不要睡一会儿,结果把我的睡意全吓醒了——他是马上就有可能判死刑的人啊,怎么还能这么淡定?难道只有我着急这事儿吗?他就那么信任之前未曾相识的帽子先生吗?

• 我刚想问他,车一停,停在一幢规整庄严不容亵渎的高大建筑前,恭候多时的警卫上前拉开车门把我们赶下来。

• 随后八个持枪警卫拉动保险栓,枪口对准我们的头,胁迫我们进去,阵仗很大,估计押送窃国大盗也不过如此了。

• 拜托,千万别走火!我在心里祈祷着,随后身侧一热,迪蒙拉住了我的手。

• 直到走廊尽头,面前是两扇掉漆开裂把手上有灰尘的门,警卫上去开道,我才发现它连个门牌都没有。

• 连杀十二个议员的重案嫌疑人就这待遇?

• 进去一看才发现里面济济一堂,法官、检察官、FAC官员、议员、各路律师、不知何方神圣和帽子先生都在,只不过帽子先生单独占远离人群的一个座,可以看出他不怎么招人待见。

• 看见我们,人群起了轻轻的骚动,被满脸褶子须发全白活像个倭瓜的法官一句似乎带着痰却又威慑十足的“肃静”压了下去。

• 不知道他是怎么调动的嗓子。

• “犯人迪蒙·谢尔德,涉嫌杀害议员亚伯·谢尔德、铎尔·杨在内的十三名议会高级官员,由本庭予以审理。现在开庭。”他敲了一下法槌。

• 迪蒙抓着我的手,手心沁出了汗珠。而我咬住舌头才忍住没翻白眼。

• 他这种高官究竟是怎么做到说官话不膈应得慌的?当然我肯定无法参透更无法理解,我又不是高官——不过,兴许这就是我无法做高官的原因。

• “下面请检查官发言。”

• 那个之前送来大堆案卷和手链的检察官站出来。我对他有点印象,他是新城法律界的新星,至于叫什么咱忘了。

• “诸位,此次不是常规审判庭,故而我会以最简洁的语言描述案情。”他举起文件袋,咬文嚼字,并且在斟酌词句的同时走到庭前开始踱步,很有韵律感。

• “以前特遣队长芬恩的案件为例,指纹、凶器都与案件完全对应,而且被害者家中的摄像头记录下了整个犯案过程。”

• 为什么议员死了不加“前”呢?难道他们还能变鬼回来继续作威作福?而且在家里装摄像头又是什么行为艺术,抓老婆有没有出轨?

• 这得多心虚才能武装得这么完备哪。

• “其他的案件、情况都几乎重合。与其说他‘不慎留下痕迹’,不如说是在散播恐惧、主动炫耀自己的犯罪行为。被告所犯的案件情节极其严重,影响十分恶劣,仅仅将他收容在MBCC,市议会乃至整个新城市民都无法接受。”他环顾四周,最后面向我们,抬起下颌,仿佛颈椎坏了,“我谨代表市议会,要求MBCC交出禁闭者迪蒙·谢尔德,并由市议会执行死刑。”

• 迪蒙低头看我,我抬头看他。我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反胃的恶感。

• 陪审团倒是一片安静。估计是这小子把他们的台词都抢了。

• 看着迪蒙阴沉的面色,我心里抽疼,他虽然在亚伯的帮助下接受过恰当且完备的高级教育,但常年与暴力为伍的工作还是让他不善言辞,更何况对面的还是靠说话吃饭的文字精,一开口那“你犯了罪你要认你没犯的罪你也要认”的味儿冲脑袋。

• 他应该是开不了这个口了。那就只能我来了。

• “被告,还没有轮到你发言。”

• 这我可是忍不了了!这流程还不就是套了个“文明”皮的屈打成招?小朋友都能看出来这是一群大傻缺。

• “法官大人,站在MBCC的角度,我们无论何时都愿意为了狄斯城更加繁荣而选择合作,前提是合作真的会使狄斯城变得更好。就我所知,即使是最臭名昭著的强奸犯和战争犯都有发言权,而且听取被告的发言有助于让陪审团更好地了解事情的全貌——所以,我请求让我的禁闭者发言。”

• 官话我也会,混了这么久总得有点文字储备。法官和陪审团的脸都黑了。

• 法官肯定是嫌我不识趣没主动配合把迪蒙交出去,而有没有都一样甚至没有可能都比有好的陪审团则应该是觉得我犯了开局不可强硬的忌讳,更何况对方有摞起来比字典还厚半本的证据。

• “法官大人,我请求对被告进行问话。”检察官插进话来。

• 以退为进,足以博得陪审团的好感。我额角流下冷汗,但不敢抬手擦,唯恐让警卫误会而攻击,那可真就是哄堂大笑了。

• “允许。”

• “被告,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杀害那十三名受害者的呢?”他舍弃了“高官”一词,这很好,估计是他也知道那十二个议员是一堆卑鄙虚伪的货色。

• 迪蒙低头看我,眼里哀伤掺着怒意,很显然这还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 可我们根本没得选,只能先尽量完美地把这场硬仗对付过去,要是哪句话说岔劈了,当庭枪决都不是不可能。

• 我低声跟他说“发言”。

• “是十二个。”声音很低沉,眼睛看着我们相攥的手,“那十二个人谋害了亚伯,我是为了复仇。”
• 检察官抹了抹眼角。我想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当乒乓球打。“那么,你是说,八年前于蔷薇礼堂杀死谢尔德议员的不是你,而是你日后杀死的十二名无辜死者?”
• 要不怎么说人死为大,气儿一断,之前造了啥大逆不道的死孽都能和和美美一笔勾销,还能引起一大堆旁观者一块钱十吨一文不值的泪。
• “不,开枪的人是我。”
• “那么是这十二个人授意你去杀害亚伯.谢尔德议员的吗?”
• 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 “我抗议,法官大人,这位检察官在干扰被告。”
• “抗议无效,局长,请管理好您的禁闭者。”
• “抱歉,法官大人。”
• 我差点把半截舌头咬断了咽肚里。
• 迪蒙低头看我,似乎有话要说。我赶紧压低声音,“按计划来,场面话交给我。”
• 我的安慰有效,他深吸一口气,“开枪的人是我,但我打死的不是亚伯,而是一只死役。他当时已经变成了死役,开始袭击在场人员,我别无选择。”
• “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于入夜104年7月6日击毙了正在演讲的议员亚伯·谢尔德,你的养父,对吧?”
• “有人携带狂厄武器闯入会场,在演讲中途暴起,进行无差别射击。亚伯被击中,没有当场死亡,但很快崩坏,失去理智,开始袭击周围的人——”
• “抱歉,法官大人。”
• 果然坐不住了,检察官的行动如我所料。那个大倭瓜也是。
• “检察官。”
• “我想,既然提到了那件最初的案子,那么我想有必要带各位回顾一下案情。事先声明,我所陈述的案件经过全部来源于市议会的相关记录。”他征求民意似的环顾一圈。
• 没人反对,没人敢反对。
• 他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还不如直接顺顺溜溜往下走流程,反正这地儿的专制已经深入骨髓,不差今天这一出。
• “入夜104年7月6日,受害人亚伯在新城蔷薇礼堂发表竞选演讲,四名歹徒闯入礼堂,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后被安保人员及时击毙。被告利用护送受害人离开的机会使用一把九毫米口径手枪对受害人头部连开六枪,致使受害人当场死亡。凶器遗落在现场,包括指纹、DNA、弹道试验以及幸存者口供等在内的全部证据都表明被告是唯一凶手。”说完,他带着让我想猛抽他耳光的迷离微笑看被告席。
• “我说了,亚伯当时已经变成死役,我没得选!”迪蒙此时已经在强压怒火了。
• “需要指出,根据现场报告,谢尔德议员的尸体呈现出高度变异;四名共犯所持的也的确是狂厄武器。但在八年前,狂厄武器非常罕见,除了负责处理异常状况的特遣队,其他机构不可能保有这种危险品。”检察官的声音陡然提高,“而当时被告正是特遣队的队长,是最有可能接触到狂厄武器的人。法官大人,我请求FAC代表作为证人发言。”
• FAC的官员赶紧从座位上跳起来,我看着都觉得他尴尬,“绝大多数狂厄武器是特遣队执行外勤任务时缴获的,存在隐瞒不上报的可能。当年的事件后我们进行了自查,有四件未上缴的失踪狂厄武器。”
• “真相很清楚了。”检察官面向陪审团,“被告利用职务之便将那四件狂厄武器交给了暴徒,同时调走了其他警卫,使得暴徒能够顺利进入会场。”
• 虽然很生气,但我也不得不承认,难怪是新城法律界的新星,这个检察官真的很有本事。动作变化丰富,抓住优势便紧咬不放,别人话音刚落,他立刻就能对找到的漏洞进行无休无止的狂轰滥炸,声音的力度拿捏得出神入化,抑扬顿挫,比演讲更有感染力。

• 思维缜密而灵敏,语言储备多得让人望尘莫及,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律师,再磨炼两年打官司绝对一打一个赢,要是走了正道——
• 等等,狄斯哪来的正道?
• “证据呢?”迪蒙打断他,好在还算冷静。
• 这也是和帽子先生制定的计划,将话题引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
• “所有的证据都来自特遣队内部的口供。”
• “只有口供?”
• “在没有其他决定性物证的情况下,多份互相照应的口供是最有力的证据。”
• 离谱。比荒诞派小说还扯。 难怪有一语定乾坤的典故,敢情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决定一场审判的起承转合。
• 迪蒙没有立刻反驳,他的气势开始逐渐显露——逃亡八年杀死十二人的骇人气势。
• “我有决定性物证。”他故意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芬恩模仿我签名的狂厄武器调用文件,就在辛迪加海岸公寓1102房间的抽屉里。”
• 检察官肯定很惊讶,但他没表现出来,“芬恩·奥尔巴尼是你杀害的人之一,他无法作证,况且我们不能为了这份甚至可能不存在的证据等上几个小时。”
• 我捏捏他的手指,示意让我来。“为什么不能?”我刻意把音调拔高,以此来彰显我们斗争到底的决心,“先生们,为什么不能?难道有什么比真理更重要?还是说诸位喜欢不明不白的死刑判决,那样又有什么正义公平可言?各位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了现在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 木槌声响起——意料之中。
• “被告所描述证物未向本庭报备,按例不予采用。”
• 我耸耸肩,迪蒙垂下眼眸。
• 当时我就告诉过跟我商量这事的迪蒙,他的证物什么用都没有,就算有不报备也能采用的规定也没用,他们铁定不会让对自己不利的变数出现,毕竟他们不占理——他认同这点。
• 其实夜莺已经去过那里并拿回了证物,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出于对第九机关和帽子先生的信任,我打算跟他们玩玩。
• “八年前也是,现在也是,你们给过我机会吗?现在我甚至没有发言的空间。”
• 迪蒙的语气算得上平静,掺杂着让人心疼的悲凉。
• 出乎意料,大倭瓜倒是让他把这句话说完了,回答是“法庭条例如此,明文规定,二十年没有改动过了。”
• 迪蒙瞪视着他。“对,我认识你。八年前我们见过,那时是你宣布了我的死刑。”
• 他拿起锤子敲了敲。“肃静。”
• 盯着迪蒙说的。
• 迪蒙不再回应,松开攥着我手指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汗,然后继续拉住我的手,甚至攥得比之前更紧了一些。
• “法官大人,请您注意动机。这位可敬的检察官始终强调S-013的罪行,但据我们调查,S-013与其养父关系很好,这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我赶紧出言挽救。
• 我听到陪审团那边在窃窃私语——苍天哪,原来他们还没死啊。
• “关于这一点,我们同样有证据。”检查官说,“我们向新城银行调取了被告的动账记录。我们发现,入夜104年6月29日,案发前不到一周,被告的私人账户收到一笔来自匿名账户的巨额打款。法官大人,我请求被告解释这笔钱的来路。”
• “允许。”
• 他们做足了全套工作,以此掩饰道义上的不占理。这样一来,迪蒙悲伤的表情也有了合理解释——他爱养父,但更爱钱。
• “千万别消极!不要辜负我们那几晚上的畅聊,不要辜负自己,不要辜负你对我的信任!”我回握住他的手,同时出言安慰。
• 在这比奴隶制审判好不了多少的法庭上不积极应对就等于认输。“我们有后手。想想帽子先生,第九机关的力量还是很大的。告诉他们你不知道。”
• 我差点跟他说兰利的力量是很大的——当然确实如此。
• 迪蒙居然犹豫了——这种状况我未曾预见。
• “被告,请你回答问题。”大倭瓜催促道。
• “……我不知道。”
• “那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无法解释这笔巨款的来路?”
• “我的私人账户只有一个,一直由我的义妹薇拉代为管理。”
• “那么,你要控告她参与谋杀亚伯.谢尔德议员?”
• “不是!”他的语气里染上了明显的怒意。
• “请各位看看他的样子。”检察官指着迪蒙,声音和表情均是义愤填膺,不知道的还以为亚伯是他亲爹,“因为无法用有力的伪证构陷薇拉小姐,所以显得气急败坏。如果薇拉小姐不在市议会保护下,他无疑会残忍杀害她!”
• 台上台下均是一阵骚动。要不是迪蒙拉着我,我很有可能冲上去撕下这该死的畜生一块肉。
• “哈克检察官,请注意避免情绪化发言。”大倭瓜居然还和他演起了双簧——真不愧是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哪。
• 不对,我也是个官儿。
• “抱歉,法官大人。”说完,他继续紧盯着迪蒙。我不由得深深佩服他的无知造成的强大——他铁定没见过肉体强化类的禁闭者能捏爆卡车的离谱战斗力。
• “薇拉小姐自入夜105年初就向我们申请了庇护。她一直在躲避你的追杀。”
• “她在哪?!”迪蒙已经压制不住怒火了。
• 说真的,撑到这会儿才爆发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作为局外人都快炸了。
• “很遗憾,薇拉小姐不会作为证人出庭。但女性的良知战胜了恐惧,因为她做了证,对你八年来的一切行为作了解释。”检察官的语气拿捏得很绝,愤愤不平中带嘲讽。
• “不可能!”迪蒙断然道。
• 先是专制法庭,现在又作伪证,狄斯果然是卧虎藏龙无所不能就是干不了人事哪。
• “肃静。注意你的发言,被告。”
• “证词上指证,你策划并谋杀了议员亚伯·谢尔德。”检察官高声说,丝毫不顾有条箴言叫“有理不在声高”,“证据确凿。法官大人,我建议立刻做出审判。”
• “被告,你是否认罪?”
• 我瞟了一眼观众席——帽子先生端坐在位子上,表情四平八稳,好像正对着一张棋盘,而他稳操胜券。
• “我……认罪。”迪蒙几乎咬碎牙齿,听得人牙酸。
• “别害怕!别紧张!帽子先生很淡定,他肯定有办法!第九机关很厉害!你稳住就对了!别紧张!”但我很紧张,紧握他的手,“别紧张!想想我们做的努力,要是你败诉的话天理难容!”
• “被告,你涉嫌虐待并杀死了十二名议会官员,是否认罪?”
• “我……认罪。”
• 出乎我意料,他深呼吸一下,不再颤抖后凑到我耳边,“我不紧张。我信任你。只信任你。”
• 我因为他这一句话而头皮发麻。熟悉的暧昧情绪腾起,飘荡在法庭污糟的空气里,甭提多别扭了。
• “被告,你胁迫受害人薇拉·谢尔德承认杀害亚伯·谢尔德的罪名,并在八年间不断追杀她,你是否认罪?”
• 帽子先生似乎打算站起来。
• 迪蒙靠在我肩头喘了口气,接着说,“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也是你的功劳。我很高兴能和你相识。”
• “我……”他怎么突然说这话?跟交代遗言一样。
• 当然我其实不担心,我无疑是信任帽子先生的,第九机关的威名可不是靠一张嘴吹出来的,但是这个气氛实在太折磨人了。
• “抱歉,我打断一下。”
• 帽子先生站起来,嗓音大得难以置信。“我想问哈克检察官,那份证词的记录时间是什么?”他边说边翻看一本小册子。
• 检察官的表情顿时像被塞了一窝蜘蛛——他显然不知道。
• “两天前。”大倭瓜说。他的定力还算强大,语气没怎么变化。
• “证词的问询和誊抄是谁完成的?”
• 他居然沉不住气了。“是我完成的。”
• “那可真是太好了。”帽子先生摇头晃脑,活像答对了问题得到夸奖的小孩子,“我说说我的看法吧。五个小时前,我的人突袭了黑水的一处秘密据点——我想我不需要向您解释何为‘黑水’——那里有很多尸体,确切地说是骨架。我们进行了生物鉴别,确认有一架是刚才提到的薇拉·路易斯·谢尔德小姐。”
• 迪蒙浑身一震,猛地攥紧了我的手。而我此时的心情没比他好到哪去。
• “这不可能……”
• “您可别试图在死亡日期上狡辩。薇拉小姐至少死去六到七年了。”
• 不知陪审团的哪位神仙“嗷”了一嗓子,全场顿时炸开了锅。
• 我用力眨眼,试图确认我的感官没出问题——我这会儿真的需要让医生给看看,不挑,艾恩那样的也没问题。
• “不……这不……我……”
• “您是想说您对薇拉小姐的死并不知情?黑水瞒报了她的死讯?那您的证词是从哪里掏出来的?”尽管现在很多人都在交流,他们的对话还是清晰可辨。
• 法官不再说话了。他似乎很清楚现在自己毫无优势。
• 帽子先生长长呼出一口气,眉头紧皱,脸色很难看。他边向前走边发言。
• “上峰命令,迪蒙·谢尔德案件审理暂停。在此之前,他将由MBCC收容控制。现在的首要目标是调查市议会舞弊问题,清除黑水的渗透。审判官布莱克先生,麻烦跟我走一趟吧。”
• 他走到大倭瓜身边——现在该叫他布莱克了——扶住他的胳膊,免得他一头摔下去撞死。
• 原来第九机关是想找个机会让市议会的腐烂内核暴露出来,再借题发挥,彻底切入调查市议会,而MBCC也得以借此脱离斗争旋涡的最中心,我们赢了。双赢。
• 干得漂亮,兰利,从今往后只要有关于优秀领导的民调,我都给你说尽好话。
• 然而迪蒙没赢。他被从里到外伤了个透,不但没有了希望和家人,还被彻底打碎了对辛迪加能变好的一点点幻想。
• 他是最不该承受这一切的,他没做错什么,可所有负面都往他心窝子上扎,而罪魁祸首还活得油光水滑。
•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
• 他仍站着,几乎要把我的手指捏断,但压迫气息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了。
• 他的语气虚得可怕。
• 帽子先生向我们走来,一脸遗憾而真实的歉意,“我为您的不幸遭遇道歉,迪蒙先生,也为您的机智感到高兴,局长小姐。但针对您的审判到此结束了,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 迪蒙低着头,一言不发。帽子先生的视线扫过我们紧握的手,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转向我。
• “我刚才注意到您的神情了。抱歉让你们担心。”他的语气稍微愉悦起来,“但我个人钟爱戏剧性的展开。”
• “我也觉得这个不赖。”我微微一笑,“要是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死了就天天上您家里去闹鬼。”
• “您真幽默。开玩笑。我说过,即使您的禁闭者认罪,我也有权终止死刑执行。”说着,他浮夸地挑起眉,整张端正但没什么突出特点的脸立刻就滑稽了起来,“我好像说漏嘴了。求您别说出去。”
• “不会的,而且我跟谁说去?”
• 说真的,他提到自己的权力时,我以为MBCC马上就要迎来第十四位局长了,那一瞬间我开始考虑遗书内容和怎么向夜莺跟堇交代。
• 要是我真死了,她俩绝对得在葬礼上哭得背过气去,堇身体又那么弱,搞不好我俩能黄泉相见。
• 后来我转念一想,兰利曾亲口跟我说我是她最得力的下属,而且对我偏爱有加,为做事顾忌的我撑腰不说,从不离身的手杖看我好奇就随手借我玩了,只要不出意外,没人能动我。
• 难怪人都喜欢恃强凌弱,有大佬当靠山确实很难不显摆。
• 他说“权利”——有可能是我玻璃心会错了意,但有这大好机会,我高低也得试试。
• “所以您是兰利长官授权的吗?第九机关果然不同凡响,麻烦您回去跟她说我对她非常感激,择日登门感谢。”
• “啊,是的。长官非常中意你,我在一旁也了解得多。她也跟我说过,让我代她向你问好,感谢就不必了。”
• “那太好了。”
• 兰利太好了。
• “为什么?”迪蒙突然抬头,声音抖得厉害,捏着我手指的手也抖,“薇拉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她……?”
• 布莱克刚刚一直尴尬地站在旁边。他似乎认为这话是问他的,于是忙不迭开口:“这与我无关。”
• “可是你说是你誊抄的证词——”
• “你还真信了?迪蒙,我没有直接见过你很多次,但这两次的审判足以让我看出你轻易相信伪善的弱点。把她交给黑水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自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还以为黑水至少会让她活着。”
• “但我现在要你死。”
• 大概半秒,不能再久了——迪蒙松开手,带着呼啸的风声抓住对方的衣领。由于他用力过猛,布莱克的头首先落地,跟跌落的玻璃缸一样,碎片迸裂一地,随后脖颈的断裂处喷出一大股血柱,洒了我们一身,天花板上也溅上了一大片。
• “迪蒙!”我大喊一声,发动枷锁。迪蒙被迫松开手,身体晃了一下。我下意识看向帽子先生,发现他也在看我。
• 女士们开始尖叫,声音扎人脑袋。警卫赶紧疏散人群。横在我们身边的枪口终于松动了。
• “呃——”他摘下帽子用力挠挠头,表情很尴尬,看着满地狼藉,“难办了。”
• “真对不起,我尽量快了。”我很抱歉。
• “这可不行。您要说服的是您的上级。您打算找什么借口?”
• 我脱口而出:“终身监禁,以最高级别警戒,禁止探视,禁止保释,禁止减刑,一旦出现过激行为优先考虑击毙,他会按政府的意思行动、战斗,直到死役或其他的什么东西杀了他。”
• “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命,对吧?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要求。他在MBCC,您说了算。虽然上头会难办,但好在我们的目的达到了。皆大欢喜。”
• 原来他不是秃顶啊。那干嘛戴这么大个帽子?
• “请恕我不能苟同。”我不能接受迪蒙再被误解,索性直说。
• “迪蒙是一个相当不稳定的棋子,请您小心应对。而且您真的尽量快了吗?”他意味深长地看我,眼神很瘆人——常年在第九机关工作,他的性格保不齐有些变态。
• 我忍不住皱眉。“您不相信我吗?”
• 他令人生厌地笑,让我对他好感骤降,“再见,局长小姐。看好他,要不然谁都不好收场。”走出几步,他又站住,“对了,兰利小姐要您保重身体。”他最后一次抬抬帽子,正式向我道别,随后快步走出了法庭。
• 我没回应。我知道夜莺应该是跟兰利说了我最近“休息不好”的事。
• 警卫去叫清洁工,整个法庭里只剩下我和跪着一动不动的迪蒙,还有地上的一大滩红里掺白还有疙瘩碎肉的泥泞。
• 我蹲下身拍他的肩膀,但不敢开口。
• 约莫过了几分钟,枷锁的劲过去,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 就那一眼,让我当场僵死在了原地。
• 空白的,什么都没有。蒙住窗户的黑帘被警卫拉开,大片阳光扎进来,他眼里却没有神采。
• “迪蒙……”
• 我这话像打开了开关,他的泪滚落下来,随即慢慢站起身,我也跟着起身。
• 他瞪着我,好像不认识我。
• “迪蒙……”我的嘴唇抖得很厉害。
• 对视了几分钟,他缓缓伸手拉过我攥成拳头的手,展开,握住,然后向门外走去。
• 我甚至没意识到我踩到了血泥里,就这样被他拉着走出了司法大楼,坐进夜莺开来接我们的车。

                                                 ♛
• 接下来的几个月简直是炼狱般的煎熬,他大病一场,让艾恩的眉头紧锁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能下地,却又把自己锁在牢房里一连几天不见人影——而且拒绝进食。
• 我知道他只是心情郁结,以他的意志力应该不至于寻短见。但要是再这么绝食下去,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 所以今天中午我亲自端了我跟他的饭,让夜莺破开大门,一眼就看见他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脸颊陷了进去。
• 听见声音,他缓缓转过头来,眼神在我脸上聚焦了一瞬又散开:“出去。”
• “好好看看我是谁。”我把食物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随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抬手示意夜莺可以先自行离开了。
• 他的目光凝聚在我脸上,终于能看出几分情绪了。
• “迪蒙。”我竭力把声音放得很温柔,“看着我。你说,我是谁?”
• “局——长。”
•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泣造成的。
• “你相信我吗?”我试探道。
• 过了好半天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我……相信你。”
•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
• “不会。”这次答得倒是干脆。
• “你现在想做什么?”
• “死。”答得依旧干脆,却好像少了什么。
• “可你好几天都没死,说明你还有牵挂,要么是物件,要么是人。答应我,去见见再离开好不好?”
• 他的目光像细水,从我的额头流淌到下颌,再顺着脖颈落到全身。
• 扫视完后他轻轻一笑,哀伤中带温情,“我很痛苦。”
• “我看着都很痛苦,更不要说作为当事人的你了。我们现在只能想办法做什么削减痛苦,不然会把自己憋坏的。”
• “我不在乎。”
• “可我在乎。我不能看着我的禁闭者死在我眼前,不然我得疯。你忍心看见我疯吗?”
• “当然不。”他焦急起来。
• “那就好好活下去,至少也要等你去见见你的牵挂。现在开饭,给我全吃了。”
• “我吃不下。”
• “那我也不吃了。”
• 我俩就这么僵持了半天,感觉过了很长时间,我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随后他叹了口气。
• “吃吧。我陪你。”
• 我让厨房做的加码美食现在派上了用场,让他不再抵触了。吃完饭后我们依旧相对无言,直到他很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明天你还会来吗?”
• “会。”这是什么意思?
• “你来我就吃。”
• “意思是我不来你就饿着?”
• “对。”
• “什么逻辑!身体是你自己的,哪还能因为别人来不来就决定吃不吃饭?!”
• “只有你在我才有心情。”他低下头去,神色变得灰暗,“你没时间吗?”
• 我最怕的就是他这幅表情,因为它预示着这个寡言沉闷的男人又有心事了——关键是他一有心事就喜欢深藏起来不告诉任何人,最后往往消化不了还把自己折磨得寝食难安。于是赶紧回答:“有有有!我有的是时间!三餐我还是能来陪你的!”
• “好。”他猛地抬头,眼里燃起火花。
• 虽然很快就熄灭了,但是好歹算有进步,更何况上他那吃饭也不是什么事儿。
• 于是三餐我都到他牢房里吃,虽然他话很少,但气氛倒是很舒服,我也乐得享受。
• 有天午饭里有奶油焗螃蟹,他只咬了一口就皱起眉。
• “不好吃?”
• “我会这个。如果可以把厨房借我,晚上我给你做。”
• “你……”我本来想问你还会做饭啊,一想有点伤人,于是改口道:“一般喜欢做哪种品类的?”
• “很多品类我都会。”
• “那太好了。”好神奇啊,我还以为他只会打仗。
• 晚上我把厨房给他,他果真做了出来端到我面前,蟹肉的鲜香和奶油的甜香交织,在我的鼻尖舞蹈。
• 一闻味儿就知道好吃。我拿过他递来的餐具,切了一块。
• 刚咬下去就忍不住兴奋——奶油味够甜但丝毫不腻,蟹肉的鲜美被最大化保留,咬的时候还弹牙,浸透甜味却依旧保留了海鲜的独有味道,互相交融、互不干涉,咽下去的时候居然还有点舍不得。
• “怎么样?”
• “太棒了。”我用力点头,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他高超厨艺的赞美。
• “喜欢就好。”他笑了,淡淡的很温暖。
• 从此以后他成了我的专职厨师,也慢慢从痛苦里脱身——毕竟还要活下去,学会忍辱负重是人生中的最重要课题。
• 他不完美,至少不是像钻石一样绝对坚硬——他确实无限接近于此,但他也有性格缺陷,受到刺激容易狂怒、相信伪善,但也正因他复杂的性格,我才有机会深入他的内心,亲眼看一看钢铁般外壳包裹的柔软。
• 当然暂时的温暖并不足以照亮世界,很快我们就找到了放置薇拉尸骨的地址——一间废弃疗养院。
• 结果不出意料还是我和迪蒙去。他的脸色阴沉了好几天。
• 他无疑是敢于面对的;但面对之后的创伤可不比面对本身好对付。
• 很快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只见废弃建筑一片脏污,根本看不出原来底色,几处裸露着钢筋、几处混凝土外壳破损,但好在还算完整。
• 推开门进去,走廊上散着尸体,几乎没有空隙,腐烂程度不尽相同,乍一看还真能吓一跳。
• “那什么,能不能告诉我薇拉当时多大岁数?”
• “十八岁。”
• “这群垃圾。”
• 他没说话。
• “你恨第九机关吗?”
• “不恨。”
• 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很理性,但用理性压制情感——特别是强烈的情感——那简直就是一场酷刑,比所有人能想到的酷刑还要残忍千万倍。酷刑只是折磨人的身体,而这种压制诛心,不把心切割得千疮百孔不算完。
• 然后他扫视了一圈,“没有死役化风险——抱歉,职业病。”
• “没关系。”我转开脸去,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同情他。
• 我们沿着楼梯上去,走到目标1102号。他的身躯颤抖起来。
• “没关系,慢慢来。你进去,我在门外等你。”我低声安慰。
• 他摇摇头,走过来拉住我的手,随后打开门跨进去。
• 这是一个小房间,窗帘拉开,照进来的阳光被飞尘染成灰色。窗边一张灰色的床上,小小的骷髅蜷缩着,右手被手铐拴在床架上。
• “薇拉……”他轻轻呼唤着,声音温柔极了。
• 我松开手,轻轻拍在他后背上,“去吧。”
• 他点点头,如同行尸走肉,把背包翻到胸前拉开,将骨骼一块块装进去。
• 我转过脸去,泪水滚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 “好了。”大概过了半小时,他收拾好遗骨,转过身来,“走吧。”
• “好。”
• 本来我们应该原路返回,但被死役拦了。几乎是看见死役的一瞬间,他抬起盾牌冲上去,几个挥劈就碾碎了它们的身躯。
• 水泥地愣是让我的下巴砸出了个坑来。
• 原来还真有人能把盾牌使成武器,我今儿才算是见识了!
• 当然以他跟机器无甚差别的身体素质来看,别的武器也确实有点搭不上。
• 然后他奔过来拉起我的手,带我绕了大半个废城,本想找个安全点的道,结果跟一大群死役撞了个对脸。
• 死役吼叫的声音活像谁走夜路给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吓到了发的喊。我鸡皮疙瘩起了全身,再看他,也是焦急万分。
• 回头看看,辛迪加居民区的灯光就在眼前不远处亮着。
• “我们不能让死役闯到居民区。”
• “对。”
• “FAC的人反应速度如何?”
• “不快。别指望他们。”
• “那我给夜莺发个通讯请求支援……糟糕!通讯器坏了!”看着屏幕上一大片雪花,我很是懊恼。
• 等等——
• “夜莺的小队里有其他两名禁闭者!就在几个街区外,半小时内就能赶到!对,我怎么把它忘了!”短时间内心情大起大落感觉可真不怎么样,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得挺一会儿了。”
• “不。”他已经做好准备投入战斗,“你快走,回去搬救兵。”
• “什么——那你怎么办?!”
• 他没回答,而是把背包卸下来塞给我,“如果我死了,替我安葬薇拉。所有事都是我造成的,我承担后果。”
• “你疯了!你看看有多少死役,你一个人能应付过来吗?!”我忍不住大喊,缺又不得不接过他硬塞来的背包——我怕损坏遗骸,“你没有命令我的权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送死——”
• “无所谓。我是辛迪加人,折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 “你这个混账。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放弃你那廉价的善心,还说我呢!”
•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没关系。”他咬紧牙齿,忽然暴起般转过身来死死揪住我的衣领,“可你是MBCC的局长,你有责任!你必须顾全大局!”
• “我也不能看着我的禁闭者送死!”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 “你还是我的牵挂!”毫无预兆,他突然就吼出了这么一句。
• 我登时木住了。
• 说完这句话,他揪着我的衣领低头喘了口气,仿佛这一句用完了他全身的力气,再抬起头,神色居然放松了很多,带着一种掺杂绝望的柔和:“你就是我唯一的牵挂。当时你要我去见,其实那个人就是你。”
• “不——等等……你什么意思?”
• “字面意思。于公,我不能让MBCC局长陷入危机;于私,我不能让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死去。”语毕,他的温柔顿时变成了暴戾,“快滚!”
• 我后退一步。他说的对,我不能送死,至少现在不能。
• “那好,迪蒙,你要是能活着回来,那墓地你随便挑,满狄斯任你选,埋我办公室我都没意见;万一没回来,那我就随便找地儿埋了。”
• 他笑了,点点头。我转过身,向着MBCC的方向狂奔。
• 我身体素质本来就差,艾恩没少因为这个说道,再加上长期坐办公室,走路都走不了多久,机能更是退化到跟半残没什么两样了,没跑几步就累得不行。
• 现在不是累的时候!迪蒙还在等我!
• 迪蒙……他那句“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到底什么意思?我当然觉得我俩是朋友,但现在他显然并不想止步于此!他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 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想我天天埋头工作,连人都没认全,就算澈都夸赞过我的脸,但一天到晚素面朝天还能有人看上,也算是九州四海一大奇迹了。
• 然后我就跑到了MBCC。胡思乱想原来真能让人忘记疲惫。然后我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前来迎接的堇怀里。
• “局长——局长!”她吓了一跳,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纤细手指不停抚摸我的额头,“您感觉怎么样?”
• 我觉得从鼻腔到胸口有一溜像有火在烧一样,又烫又麻,无论怎么用力呼吸都只觉得头晕难忍,加快呼吸速度又会让胸口更闷。太阳穴的血管也在跳,像有人在上面使劲蹦跶。
• 过了好半天我才缓过来,靠着她坐起,这时候夜莺也来了。
• “快去准备,堇,夜莺,迪蒙有危险。”
• “局长,死役有多少,我们应该带多少人?”夜莺眉头紧锁。
• “能动弹的全去!死役跟涨潮一样!我不是夸张,去晚了迪蒙真该没了!”
• 速度飞快。我和堇坐在同一辆车上,她不停抚摸着我的肩头。
• 远远就看见迪蒙靠着被血糊满的盾牌昏迷,有一只死役冲上来要攻击。
• 夜莺一枪过去打碎了它的胸腔。禁闭者们随即都下车展开攻击。
• 眼前飞过一片紫色,是堇的伞刃。它飞了一个圆圈,割下了沿途死役的脑袋。
• 切割声和吼声四起,又在不久后都归于平静。我下了车,和救护医生一同前往迪蒙身边。
• “还活着!”医生一摸他的脖子,很是惊讶,“伤成这样。”
• “活着就好。”我长舒一口气。
• 迪蒙的伤口被缝合起来。堇走到我身边,她身上浓郁的花香盖过了所有污糟。
• “局长,我们回去吧。”
• “好。”我感觉浑身力气都散落开来,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她怀里。
                                                 ♝
•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回去之后尴尬才反噬回来,弄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见到迪蒙的衣角都躲着走。
• 什么叫“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啊?!他是丝毫不觉得以后还会遇见更多人吗?虽然我很高兴他能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而好好活着,但突如其来的一句有表白意味的话实在让人招架不住啊!
• 拜托,让我在一段时间内不要看见迪蒙,要是他告诉我那就是表白,我可咋过啊!
• 至于我是不是不想谈恋爱——不好说,虽然控制者和被控制者谈恋爱的桥段在各路言情小说里都是常客,但实在太斯德哥尔摩了,反正我是不喜欢;迪蒙身上还有我的枷锁,这东西除非一方死亡否则永生永世就那么挂着,要是真跟他谈恋爱,他不在乎,我心里还硌得慌呢。
• 不过他确实有很多优点,虽然话很少但可靠,厨艺精湛不说还比较体贴(我晚上睡不着溜出来月下散步他还把他外套给我披上),真要选了他估计也不亏……
• 等等!我想到哪里去了?我狠狠摇了几下头。我肯定是被他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给弄疯了才会有这种想法。
• 不过,他也很有可能不是想表白,而是单纯表现我跟他关系好啊!我跟他是朋友啊!他目前唯一的朋友!也不光情人才能是牵挂,朋友也可以不是?
• 这样一想我就轻松多了,轻松之余又不由有些自责——迪蒙肯定不是那么胡来的人,我跟他统共也没认识多久。倒是我胡思乱想错怪他了。
• 但是那五天……
• 就这样,两方水火不相容的思想在我脑子里开打,等他敲门进来,我已经被乱哄哄的思想弄得混乱不堪。
• 听见有人进来,我心里大喜过望,然后在看见他的脸时又陷入了混乱。
• “局长,我想申请外出。”伤口基本痊愈的他神色自若。
• “啊——好。”我赶紧写报告。
• 现在我依旧矛盾:我既想写得快,以此来让他跟我少单独接触一会儿;又不想写得快交得快,因为禁闭者外出局长要陪同。
• 在盖章的间隙厄我悄悄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淡然,丝毫没有告白之后的羞赧,只是没有之前的阴郁了而已。
• 果不其然——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看,他果然是把我当朋友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 这一口气舒了,我心里居然弥漫起了淡淡的失落。
• 疯了!我到底想干嘛?!我晃晃头,结果让那失落扩散得更快了。
• 这时候批准也下来了。要命!
• 我深吸一口气,结果对上他沉静的眼,这口气顿时就卡在了喉管里,上不去下不来,噎得我差点昏过去。
• 唉,算了,认清现实吧——人家那句没准儿真就只是跟朋友说的呢。
• 当然这种想法现在已经无法安慰我了,顶多也就是不再让我心乱如麻。我们出了大楼,由我开车,往辛迪加街头驶去。
• 他很淡定,坐在副驾目视前方,没有要开口的打算——真奇怪,在他身边我好像很快就能冷静下来。
• 路过我俩相遇的烂尾楼,他突然开口了:“我才发现原来这里距离MBCC不算远。”
• “那是因为我开着车。”
• “你之前经常来吗?”
• “对,每天晚上都来,在我们碰见的半个月前我就经常去那里。”
• “我也是。怎么没见过你?”
• “我一般在顶楼。你呢?”
• “我在你下面一层。”
• 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远的距离了。谁能想到我在仰望星空间歇性抑郁的时候楼下还有个喘气儿的大活人?万一他突然上来看见我因为自我感动而泪流满面,保准比我还尴尬。
• “你一般去那里做什么?”
• “睡不着,还有心事什么的。MBCC的工作可复杂了,想从聪明的禁闭者那里问出点东西来跟扒我的皮一样痛苦。”
• “……”他沉默了。
• 没法不沉默,但凡来个普通人体验一天我的工作,最后保准得哭得让人抬出去。
• “那你呢?就是上那里去躲躲?”
• “对,那里安静。我只在那里才能有点个人空间。”
• “巧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我你申请外出是想干什么来着?”
• “随便出来逛逛,再跟你待一会儿。”
• 我心里又开始翻滚了。
• “什么意思……?”
• “没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当我没说吧。”
• 然后我俩一路无语,走出几个街区,结果跟正在火并的黑帮撞了个正脸,两发炸弹在我们身边迸开,尽管他第一时间拦腰抱起我向着死角狂奔而去,我的脚踝还是被冲击波震了一下。
• 利用死角甩开几个人后他抱着我一路疾驰,身边的环境渐渐变得陌生而荒凉,停下来时我们周围基本只剩断墙和石块了。
• “谢谢。”他的体温没有异常,但我还是觉得我们肌肤接触的地方烫得厉害,赶紧从他怀里挣脱,结果脚一触地就是钻心的疼,差点让我当场跪下。
• “局长!”他赶紧伸手扶住我。
• “嘶——好疼……”我最怕疼,但眼下显然不是处理伤处的最佳时机,因为我们似乎迷路了。
• “你知道这是哪吗?”
• “不知道。”
• 完了。
• 然而迪蒙似乎并不着急,而是弯下腰一手揽过我的后背一手托起我腿弯,就这样把我横抱了起来,“我来找路。”
• 我听见了我血液沸腾的声音。
• 然后我们就在荒地上兜了好几个大圈子,我差点都想让他坐下等夜莺找来,当天空即将黑透时终于远远看见了我们的车。
• 过了几乎一下午,他的体力依旧充足,抱着我的手臂很有力。我的耳廓擦过他胸口的时候,能清晰听见沉稳的心跳声。
•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有黑夜当屏障和催化剂,我的胆子几乎是一下就膨大了起来,心里某处酥酥痒痒的似乎在怂恿我做什么,念头一起,索性把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上。
• “迪蒙。”
• “是,局长。”
•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 他的手臂僵住了。结果没过几秒,又恢复了原状。
• “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 放在平常,哪怕我的脚此刻已经断了,我也得挣扎着跳下来,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结果现在我居然有些惊喜。
• “现在知道也不迟。”

• “那很好。”他的声音依旧很平稳。

• “但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身上有枷锁要困你一辈子——那些条例也是……”提起现实那些不得不面对的残忍,我的心立刻就坠了下来。

• 他低头看我,长发垂到我脖子里,很痒。他的表情又变得阴沉。

• 接下来我们一路无言,走到车跟前时路灯已经全亮了,然而他松开一只手拉开了后座车门,把我扔了进去!

• 我的后背跟硬皮质车座来了个亲密接触,顿时晃得眼冒金星,下一秒他就闯了进来,把车门“砰”一声用力关上。

• “迪——唔——”

• 他捧起我的脸颊,随后毫无预兆直直向着我的嘴唇咬了下来!我由于喊他而没来得及合上牙齿,被他咬住舌头引进他的口腔,血腥味很快就扩散开来。

• 我伸手掐他,但因为缺氧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松开我的舌头之后却没有起身,而是在我的唇上细细吻啄,时而还轻轻咬一下,让我从头到尾过电流一般麻了个透。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整个人都胀得忍耐不了,他才松开我。

• 好悬没因为缺氧直接断气了。

• 我也顾不上其他什么了,只能捂着喉咙咳嗽,好不容易喘上气,直起身来就看见他盯着我,面色依旧阴沉。

• “你……”

• “还不明白吗?能困住我的从来都不是枷锁,而是你。”

• 我心里一股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转而变成深深的不可思议。

• 他下去转到驾驶位上,发动车子,看了一眼后视镜,“怎么了?”

•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哪点让你喜欢?”

• “你哪点不让我喜欢?你是唯一一个在我杀人后还把我当普通人对待的,你关怀我,为我担心,就像之前我家人一样。你让我觉得很温暖。”

• “可是这也……不足以成为喜欢的理由吧?”

• “你应该不会理解。”他轻叹一声,加快了行驶速度,“我在世上无亲无故了。八年来只有你对我好,而且还为我的遭遇打抱不平。只有你。”

• “那……”

• “你想说这些没什么,对吧?可在我绝望的时候,你的出现就像隆冬里的火焰。我很明确这不是感谢。”

• 我张了张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五味杂陈,但有种情绪占主导——是高兴。

• 胡思乱想一路,好在我俩定力都很强,回去的时候若无其事,仿佛经历平淡无奇,然后经历了一个不眠夜。

• 一晚上思索只能让我心乱如麻。早上我特地提前起来,想吹吹晨风缓解一下拧成麻花的心事,结果就在走廊里碰见了迪蒙。

• 这下我的心事成了打结的头发,更乱了。要不是他马上向我走过来,我绝对会转身就跑。

• “我……”

• “嘘。”他按着我的肩膀,低头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随后用我只在听他谈起薇拉时见过的温柔神情看着我。

• “不必很快答复我,我的感情依旧,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永生不再谈起这件事。”

• 禁闭者的偏执我是深有体会,要是真这样,他肯定能说到做到,但非把自己折磨死不可。

• 于是我只能低头叹气,随后向前一步抱住了他。

• “我没意见。”

• 没错,我也喜欢他,只不过不敢承认——现在倒是无所谓了,什么现实什么未来,乱七八糟的全给我见鬼去,见死役去更好。

• 他笑了,用力抱住我。

• 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我看着像一团棉絮似的灰色天空,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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